人间通灵集 2
北方高原上，一列火车正在线路上飞驰着。
其中一节车厢内，乘客们正零零散散地坐着各自休息。应该是累了的关系吧，此时没人开口说话，连那些老是扯着嗓子叫卖小东西的列车员都好久没出现了，只有火车独特的哐啷声在车厢里单调地响着。
在角落的位置上正坐着一个年轻人。
他看起来大概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虽然坐着但看得出来个子不矮，肩宽背直的瞧着很精神，可以算是英俊工整、眉目清秀的那种。白净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一对比，显得他整个人凌厉清爽、黑白分明——他不是糙汉子伟丈夫那种类型，但却有自己的气概。
他叫孙真。
觉得旅途有些无趣，孙真撩开原本垂着的窗帘看了会外头。外面是一种类似草原的高地风貌。铁轨边是斑驳裸露着黑褐色土的草场，远处有灰白色的水泥公路，路上的车辆正悠悠行驶着。茂密的、绿到有些发黑的针叶林点缀在天边，最远的地方匍匐着宏伟延绵的深色群山。
当头的太阳说在时间还早。
愣了一会之后，他终于把目光从窗外移开，动身去找东西吃——为了赶上这趟车他可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
而等到了餐车往里一看，孙真发现那边根本就没有用餐的顾客，只有服务员阿姨独自靠在柜台边上打瞌睡。他走过去叫醒她，对方稀里糊涂地抬起头来，好不容易才找到就戳在她眼皮子底下的孙真，慌慌张张收了钱给了饭。
孙真找了个车厢中段的位置坐了下来开始吃东西。
他吃的也不算多慢，可等他吃完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服务员阿姨不知跑哪儿去了，整个车厢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这可有点散漫的啊……孙真默默感叹了一句，虽然已经吃完但接着却坐在位置上没有动。
随着火车有节奏的摇摆，正有风从某处偷偷吹进来，撩得一车厢的窗帘摇摇晃晃。
窗外的天色似乎有些转暗。
会下雨吗？孙真抬头看了会窗外，他觉得自己似乎能看到远处地平线上有细线般的黑云汇集，也或许某个遥远的地方早就已经暴雨倾盆。
他皱了皱眉，开始有些担心目的地的天气。可不知为什么接着他就这么在天气的问题上卡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都脑子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突然打了个激灵，孙真回过了神来。他推开已经空了的饭盒，将手机放回包里，然后像学生午睡似的趴到了餐桌上，侧着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有某种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的感觉在他的心中若隐若现，而也就是随着这种感觉的翻腾，外头的天色越来越暗。
一小会之后，孙真竟然就这么靠着桌子睡着了。
他开始做梦了，并在接下来的那一片恍惚之中，看到了很奇怪的东西：
孙真觉得自己好像正坐在一个车厢里摇晃着，不过他知道这不是他自己刚才在的那班车。
他面前小小的桌板上放着个搪瓷杯子。
孙真盯着那杯子看了一会，而也就是在这期间，周围渐渐有了动静，出现有人走动或者交谈的声音。
世界变清晰了。
这是一节看起来有些年代感的车厢，内部是非常标准的改革开放初期绿皮车的那种布置，浅黄色油漆红硬座，车窗上挂着浅蓝色的布窗帘。孙真正坐在一个靠边的座位上，周围或坐或站满满的都是人，男女老少俱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窗外也是阳光灿烂，整个场景就是一副熙熙融融的人间烟火味。
孙真呆了一阵。他觉得哪儿不太对，但是又不知道到底是哪儿不对。
这边正呆着呢，突然车厢一头进来了个列车员，手里拿着票夹和笔，看不清脸。
“查票了！各位乘客请出示您的车票和证件！”
他吆喝了起来，然后开始很认真地一个一个人查看车票证件什么的。孙真坐得离他进来的地方很近，所以很快就轮到他了。
“……我”孙真在梦中发出迟钝的声音。他知道自己没有票，所以想和对方解释这件事。
可奇怪的是，那个乘务员看了他一眼，接着就说：“哦，你啊。我知道你，就半路上来的那个。坐着就行了能带你的。”
能带我？孙真觉得有点疑惑。他这句话就是在心里想的而已，可没想到那列车员却好像听到了他的想法似的回答他：“对，能带。那边那些才不能带。”
他指了指窗外。
孙真扭头往他指的方向一看，却发现远处天地交界的地方有一大片黑沉沉的东西，不过那东西实在离得太远了，他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于是他就皱着眉头眯着眼睛往那边探头，而就是在这个的时候，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阵大风，直吹得那些东西轰一下飞了起来。
孙真就眼看着那些东西乌压压、铺天盖地地飘了过来。然后就好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有一个黑点从那片东西中分了出来，悠悠地在空中打了两个转，慢慢、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小脸盆的大小，最后不偏不倚地从孙真旁边的窗口里钻了进来，缓缓落在他面前的小桌板上，挂在了那个搪瓷杯子上。
孙真眼前有点模糊，所以他凑过去了一些，接着就觉得一股腐臭直冲面门——那是一大团脏兮兮的头发，有长有短有数种不同颜色，很明显就不是一个人的。这些头发毛蓬蓬地、松松地挂在一起，孙真甚至能清楚看到连在发丝上的发根和头皮组织。
这是这次死掉的那些人的头发。有个声音在孙真的脑子里这样悠悠对他解释道。
孙真直接在睡梦中站起来，但是又马上因为被桌沿磕到了肚子而坐了回去。
他抱着肚子抖了一会。
等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窗外已经一片昏暗。瓢泼大雨从空中降下，发出轰鸣般的雨声。原本明丽的草原景象被笼上了蒸腾般的大片水汽，气温也跟着下降，孙真胳膊上很快起了鸡皮疙瘩。
这时他有点想要回自己在后面车厢里的座位上去，可最后他还是没有动，因为有一种很难形容的预感阻止了他离开。
他一个人静静坐了一会。
慢慢的，他开始能听到一种很轻的、隆隆直响的声音。那声音潜伏在哗哗喧闹、敲击拍打车顶的雨声的下方，感觉就类似有什么非常遥远的地方滚着闷雷，很低沉，但又充满了穿透性和力量感，仿佛车厢都开始跟着它颤动。
孙真开始感到坐立不安。踌躇了一会之后，他忍不住打开了身旁的车窗往外看。
外面一片漆黑。
于是他打开手机上的电筒往外照，结果却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开始淹水，水位甚至都已经漫过了垫着高高台基的铁轨，逼近正在飞旋的车轮。从手机电筒光照的反光可以看出，这些水是在流动着的，而且速度不低。
楞了几秒钟之后，他反应了过来，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快步往车头方向冲——乘务人员一般都会在那边，车长和控制室也在那边。可他连着跑过了3个车厢却竟然一个人都没有遇上，车厢里空空荡荡就连打瞌睡的人都没。
就在他跑到第三个车厢的交界处时，他发现门锁住了。
……这种情况……
孙真抓住门把手用力拉了两把，厚实的铁门被他拉的哐哐直响。
但是没有用。而且孙真知道来不及了。
外面的水流声越来越大，差不多已经和雨声齐平。那种隆隆的怪响更是放大了至少数倍，孙真能听到它喧嚣地在不远的某处咆哮着。
突然涌上来的恐惧促使他转身往餐车跑了回去。
别出事、别出事、别出事……
跌跌撞撞地冲过卧铺车厢狭窄的走道，他在心里颤巍巍地默念着。可就在他刚跑回餐车里、手才摸到离他最近的那个座位的椅背的时候，车厢“轰”一声猛然动了一下。
这不是正常行驶中可能出现的情况。
孙真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力度感上来说很像是满货卡车或者装满人的大巴之类的玩意——从侧面过来猛然撞到了这列火车的车身上，巨大的冲撞力直接把他从正中过道上甩到了一边的墙壁上，车内的照明灯狂跳闪烁，令人惊恐的巨大金属扭曲声顺着车厢传了过来。
孙真觉得自己要吓疯了。他挣扎着要直起身来站稳，但紧接着已经发生过剧烈震动的车厢却开始进一步倾斜位移。
一阵更大的吱嘎声和破裂声响起，孙真马上就被再次甩回到了旁边的座位上面，整个车厢开始做一种仿佛天翻地覆的横向翻滚动作，孙真为了不被甩出去只好死死抱住座位的椅背，任由眼前的世界像屏幕或者画布一样剧烈地旋转，最后等车厢翻转到头上脚下的位置停下、重重地颠了最后一下的时候，孙真只觉得脑子仿佛都被震碎了。
浑浊的、黄褐色的泥浆水铺天盖地般从窗口涌了进来，车内的照明也全部暗了。
这车完蛋了。孙真觉得他们应该是遇上了突发的山洪或者大洪水之类的玩意。而如果真是这样，那不要说这趟火车了，怕是附近的城镇都有大麻烦。
喝了好几口泥浆水之后，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勉强站稳。此时看情况车厢应该差不多完全沉在水底下了，于是他开始试着从窗户里出去，可向内的水流实在太大，他试了两次都被冲了回去。
没办法，孙真只好扭头去摸其他已经完全被淹没的窗户，幸运的是他还真就这么成功钻了出来，并便伴着翻滚的水泡、浑浊的水流一起往上浮去。
不过水面上的情况也没比下面强多少。
好不容易从水中探出头来时，孙真已经被奔腾的水流冲出了老远。现在他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方向。雨水从天空中没头没脑地下来，周围一片漆黑，翻卷的洪水裹挟着他冲击着他，时不时把他按进水里。
更要命的是水里还有很多被冲下来的杂物，其中包括树木断枝、建筑部件、人类的各种用品和工具，偶尔甚至会出现的小型车辆。这些东西就好像水雷一样在浪中沉沉浮浮，不一会孙真就被撞了两下，只觉得骨头几乎都被撞断了。
他差点在水里吐出来。不过如果现在真吐出来或许就会被快速呛死，所以他最后还是强行把呕吐的感觉压了回去。他开始在水中寻找可以抓手借力的东西——他的运气还不算太坏，很快就有一个箱子从他身边飘过，被他扑过去及时抓住。
这是个做工粗糙、用料厚实的木头板条箱子，横竖都有一米来长的样子，浮力之大差不多可以直接把个成年人从水里托出来。
孙真抓着它心里才算是稍有了点底。他死死抱住它，用手玩命攥着板条，甚至感觉不到满是木刺的板条已经把自己的手都扎破了。
他跟着它在漆黑的暴雨和咆哮的水声中漂着。期间孙真眼前黑了一会，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明显变亮，虽然雨还是很大，但他已经能够看清附近的景物。
接着箱子被一幢尖顶房子勉强露出水面的屋檐挂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