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驻欧洲之星

莱因哈特曾经有过差点被情绪杀死的经历。

所以这次他真的可以说是格外小心——他花了很长时间给自己做了大量的心理建设，不断给自己搭建各种假设和铺垫，反反复复地要求自己保持清醒、认清事实、端正心态。努力了很久很久之后，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已经可以相对冷静地面对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了，不再恐惧正视后果，进而试着接受惩罚。

但他还是错了。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正常，他以为他今天不来了。但只要他还打算重新进入国家权力的中心地带，那么他们以后就必然会有机会再接触。自己还是可以看到他，如果情况好的话甚至可能会有机会和他一起坐一坐，谈上几句什么的。

这样也不坏。

但接着，他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过去的事情。很多关于他的片段突然冒了出来，像胶片一样不断在眼前滚动。杂乱的思绪很快在他的脑子里绕了起来、打成死结。而另一边，各种必须由他亲自做决定的事情开始像涨潮似的缓缓涌了过来，渐渐往他头顶上漫。

终于，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分心松懈了。

于是大概一刻钟之后，他的到来变得威力倍增。

当侍从官报出他的名字的时候，莱因哈特直接丧失了反应能力。他只觉得那个名字雷似的在耳边轰轰地回响着，其他一切全部消失了。虽然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自己该如何应对，但却无法控制自己张开嘴说话。

不过还算幸运，没多久莱因哈特就差不多恢复正常，并且觉得自己的能够抬手或者做其他动作了。于是他示意侍从官把他放了进来。然后直到他坐下为止，他都没法让自己看他一眼。

但他明白他的选择了。

他很了解他——至少自认为很了解。他本以为今天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代表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转机。但现在对方已经非常明确地拒绝这种可能了，不要说一起坐一坐、谈几句什么的了，他现在恐怕连再靠近自己都不愿意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默默地想着。

至少他还愿意回来，这就是对自己最大的安慰和鼓励。形同陌路也没什么不好，这样对他来说会更安全。

那就这样吧。莱因哈特在心里做了决定。

但即使做了决定，他仍然没法阻止自己心理上的变化影响到自己的身体。

很快，他开始感到不适，呼吸变得不畅，头也渐渐疼了起来，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剧烈。痛苦的感觉在胸口泛起，就仿佛那个远在长桌另一头的人直接把手伸进了他的胸腔里，用力地攥着他的心。

熬到会议结束，莱因哈特有点无法继续承受了。

他尽快从会场上撤了下来，不管不顾地埋头往前走只求远离，但当走到宫苑大中庭附近的时候他的脸就已经褪成了纸一样的颜色。

玛林道夫小姐有点被吓着了。

她拦住他想要把他带到休息室去，同时吩咐其他人去叫医生，不过莱因哈特还是用事实证明了自己比她更有决心：最后他还是成功赶走了她和其他所有人，靠着自己到达了自己的办公室。

而等到的时候，他都已经不太清楚自己来这个房间是要干什么了，他只是关上门——他知道现在没人有开门的胆子——然后一动不动站在房间里。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觉得有些累了。

单纯的头疼开始转变，变成了一种混沌模糊、云雾般发白、像胶水一样带有黏性的沉重的酸痛，再和强烈的窒息感混合在一起，让他觉得自己有些神志不清。

于是他就地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想要等这种感觉过去。可没想到的是，等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躺办公桌前在地毯上，浑身布满冷汗。

他抬头看了下一边的座钟。

还好，时间可能只过了15分钟而已。他赶紧爬起来，去办公室后面的休息间里找了毛巾简单擦洗了一下，并换了件新衬衫。

收拾好一切之后，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了一会，等确定自己的脸色确实不再那么恐怖了，才抬手按铃把必然会等在外面的那些人叫了进来。

接下去无非也就是日常的办公过程。

但与一般日常不同的是，今天他拒绝了午饭，也没有吃其他东西，甚至水都没喝多少。就这么有些浑浑噩噩地混到大概5点半的时候，内侍官过来通报女大公来了。

他和她今天并没有什么约，所以此次她的到来其实有些意外，而且莱因哈特发现自己现在有些抗拒见到她。

不过因为早上的事就不见自己亲姐姐了那才是真的无理取闹。

“请殿下进来。”

他看似很自然地向内侍官点了点头，但实际上已经开始下意识捏自己的手。他坐立不安，想不好是就这么坐着等她进来还是出去迎接她，不过在他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女大公就已经走进房间，总算省了他继续一惊一乍难为自己。

“下午好。”她象征性地给皇帝行礼，但实际上都还没有蹲下去就被弟弟拉住手阻止,被带去一边的沙发上落座。

今天安妮罗杰出去过，所以打扮分外隆重：现在她身上是一件爱德华风格的红色绸子长裙，线条简洁露肩很大，脖子上戴着高登巴姆家皇后用过的样式雅致的钻石项链，头发中分并盘了一个很低的髻，蓬松的发髻底下藏着几朵盛开的红玫瑰，看上去高雅大方，还非常喜庆。

宫内省真的很喜欢打扮她。

当然这有她本身实在太美让人忍不住想要给她增光添彩的缘故，但也有她的弟弟拒绝被打扮，他们只好单在她身上用力的缘故。

而且她也确实需要一些行头。虽然没有多热衷政治，但安妮罗杰帮弟弟负担了很多慈善、公益、教育方面的工作。她无私的付出让她弟弟得以在通往过劳死的道路上往后退了一步，朝野上下都非常肯定她的贡献。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她逗着他。

说真的，莱因哈特现在有些吃不准安妮罗杰会说出什么话来，所以只好格外谨慎：“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那些夫人们终于答应给慈善医院掏钱了。如果不出意外，到5月份我就可以凑到80%左右的钱了。”

听到她提的是这个，莱因哈特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

“……这真是太好了。那么坏消息是？”

“坏消息就是，剩下的20%的钱我恐怕很难在今年之内募集到。”安妮罗杰有些俏皮地笑着，“为了工期考虑，我决定，还是直接来敲诈自己的弟弟吧。”

“……当然。没问题。”莱因哈特有点愣住了。

他非常聪明，此时脑子也格外清醒，所以他明白姐姐不可能真的只是来和自己提这样的小事情的。对现在的他来说一间医院的2成造价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不管是直接拨款还是自己出都无关紧要，甚至安妮罗杰不来问他也可以直接从财政上拿到钱，那……

终于，他鼓起勇气了。

“姐姐你只是、只是……来问这个的吗？”他突然开始结巴了。

安妮罗杰带着疑问看着他。

“我是说，吉尔……”

他说不下去了。

而即使他不说下去，安妮罗杰也明白他在问什么。

轻轻叹了口气，她稍微沉默了一会，然后终于再度开口，但无论口气还是所表达的内容却都不是莱因哈特想象中的那一种：“有些家长可能就是会想要控制孩子的生活，去哪儿玩、和谁一起、怎么社交、选择什么样的朋友、怎么和朋友相处，但是我从来不是这样的。”

“……”

“你有你的顾虑，齐格肯定也有自己的想法。不管你们决定到底要怎样处理以后的关系，我都尊重你们的想法。我只希望你们都好。”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下了。几秒的停顿之后，她抬起头来，以一种仿佛和前面完全无关、有些欢快口气说：“说起来，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莱因哈特迟疑地看着她。

“今天中午，拜勒小姐有事请假了。”

拜勒小姐是安妮罗杰的女官之一，一般就负责安排她的饮食。莱因哈特不太明白安妮罗杰为什么要突然提她，所以他没有接话，只是态度诚恳、稍带疑问地望着自己的姐姐。

“所以，现在我没有晚饭吃了。”

莱因哈特明白过来了，他突然觉得鼻子开始发酸了。

“不知道好心的莱因哈特愿不愿意在晚饭餐桌上给自己可怜的姐姐留一个位置呢？”安妮罗杰继续笑着，“我可以保证，她吃得真的不多。”

他再也忍不住了，倾身过来给了她一个长长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