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参观的过程中皇帝一直显得比较沉默。
其他人,理所当然,注意到了他和吉尔菲艾斯之间可能发生了某些事情。不过只要这两人没有公开打起来他们就没法管什么。
而且皇帝只是相对沉默而已。在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上他仍然面面俱到——所以接下去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等到要踏上返程的时候,皇帝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用很快的速度重做了心理建设,努力排开自责内疚之类的负面情绪,克制忧郁、平稳心态,也强迫自己正常地面对吉尔菲艾斯。
所以当最后他们分开,吉尔菲艾斯回自己住处、皇帝回宫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已经恢复了轻松和谐。
不管怎么样,至少在表面上这一天的事情就算是过去了。
接着皇帝陪着安妮罗杰吃了晚饭,然后返回办公室散乱地做了些事情,直到今天仅存的一点心力终于耗尽之后便早早洗漱,爬上了床去。
然后他关着灯独自在床上坐了很久,期间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到最后,他甚至开始哭了。
曾经不懂事的时候,他一度认为眼泪是失败和懦弱的标志,所以也拒绝哭泣。但后来他却发现,还哭得出来其实说明一切还有救或者自己仍有微弱余地。
在真正彻底绝望的情况下,人会是干涸的。
所以,他不得不感谢所有给他留了机会和心思去哭的事情——尤其是那些关于吉尔菲艾斯的事情。
他心里一直都明白,那种程度的伤势是不可能完全恢复的。后遗症是必定的,根本就无法避免。可某种程度上他却又抱有一种奇怪的侥幸心理,总是觉得他应该可以幸免。
如今事实终于被摆到他面前了,他只能接受了。
这种感觉真的很糟。
但反过来说,对军人而言各种身体上的伤害是非常常见的。尤其对他和吉尔菲艾斯这种15岁就上战场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实际上他们两个现在都还四肢俱全就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现在,吉尔菲艾斯活得非常好,康复之后的他甚至比一般人还健壮很多,全部的问题就不过是他遗忘了一小部分根本无关紧要的琐碎旧事。
皇帝明白自己小题大做了。可问题是,眼泪从来就不是跟着理性走的东西。而且最近他压力也确实太大了,哭一下多少会好一点。
于是他放任自己淌了很久的泪。
等好不容易终于哭够了,他便拖着被子钻到了堆在一起的大堆抱枕下面,在有些沉重、有些缺氧、听不清声音看不到光线、带点隔绝感的状态下睡着了。
然后,他做梦了。
但不是以前曾经缠绕过他的古怪的、仿佛藏有隐喻的离奇梦境,也不是关于某些沉痛时刻的可怕噩梦,更不是梦回童年之类单纯追忆性质的梦。
前所未有的,他梦到有人在陪伴他。
不过这陪伴可不是宫内省日思夜想做梦都在指望能发生的那种陪伴,因为那个人是个男人。
莱因哈特看不清他长什么样,他只觉得他年纪不大、举止优美,一身军装带着一种似是而非的熟悉,仿佛他就是平时最常和他接触的将领们中的哪一位。
但他又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一样。
场景还是在这间卧室里,不过时间却被推到了某个早晨或者上午,阳光呈现着一种柔和朦胧的明亮金色,他能感觉到窗外是青翠的树丛,远远的还有鸟鸣声传来。
开始时,他自己靠在床头,而那个人就坐在床沿上。
他们在交谈。
莱因哈特听不清自己在和他谈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心情好极了,几乎全程都在傻笑,而对方也饶有兴致。
接着,那人逐渐靠近了过来。
开始时就只是隔着一点距离捏自己的手指、摸自己的手腕、用指尖碰自己的下巴和脸颊什么。而等他靠得够近了,这些小动作就消失了,转而变成了其他更直接的东西——莱因哈特第一次这样和别人接触,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耳鬓厮磨。
当他靠在对方身上时,对方身上的温度就透过厚重的呢子一直传了过来。
因为贴在了一起,他能够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他胸前所佩戴的各种胸章勋章的形状。
他试着抬手去抓他的肩章。他的肩实在是太宽了。
他的脸近在咫尺,而他能意识到他是在轻轻地闻自己。
有时对方的眉弓、鼻梁或者鼻尖会碰到他的脸上,带给他一种鲜明温热的触感。
他能摸到他身上极度有力、优雅起伏的肌肉,他的皮肤手感顺滑如同缎子。
他的身体和嘴唇是那么的烫。
莱因哈特带着无法形容的感慨抱紧他,把自己的鼻子埋到他柔软的头发里,亲吻他的发迹和前额。
一切是如此的虚幻、美好,莱因哈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忘不了这个人。
结果他就真的记住这个人了。
因为接着他是被破门而入的奇斯里强行从抱枕下面挖出来的——梦境如果被突然打断的话通常就会非常清晰地留在主人的记忆当中。
不过莱因哈特也来不及慌张什么。他甚至都没有机会检查自己是否出了什么问题、眼睛会不会显得红肿之类的小事情,立刻就被包上睡袍拎到了外间的起居室。而今天下午好不容易被他提前放走了一次的希尔德再次无可奈何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莱因哈特瞄了一眼一边的座钟。还好,12点半,并不算特别更深夜静。
不过既然他已经睡着了,那能逼得下属们再来吵醒他的事情就不会是小事情。
“所以,发生什么了?”
莱因哈特这样问她,其实心中已经浮现了众多猜测,比如地球教又做了什么、发生了某些严重的事故、费沙方面的特务全军覆没,或者同盟那边有人突然精神疾病发作送来了宣战书之类的。
然后希尔德向他解释了一下情况。
但是,非常奇怪的,莱因哈特觉得自己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他熟悉她说的每一个单词,也能分辨出她说的每一个人名,但当这些被组合在一起之后,莱因哈特却觉得自己理解不了其中包涵的意思。
他顿了一会,然后终于再次开口:“重复一遍。”
于是希尔德只好再对他复述了一遍刚才的话。
这次他反应过来了。
希尔德说的大概是,就在刚才,在米达麦亚元帅的授意下,宪兵队的人闯入了罗严塔尔元帅的住宅并拘禁了他,理由是其在家中容留身负重罪的旧贵族流放犯。
这是能放在台面上说的部分。没有说出来的部分自然就是罗严塔尔已经涉嫌勾结旧势力,对皇帝不忠。
“……”皇帝突然无话可说。
“陛下?”
“什么?”
“是否需要现在就传召米达麦亚元帅觐见?克斯拉将军也可以马上以您的名义接手这件事。”
希尔德不想事情失控,毕竟这事牵涉了两个元帅。
而且这样的事情也确实该由皇帝自己经手督办。真的从非常等级化的角度来说,罗严塔尔宣誓效忠皇帝,那么作为回报他就是皇帝强大权威之下的被保护者,在现在立法还不够完全、法律没法直接制裁他的前提下,和他地位相同的米达麦亚并没有动他的资格。即使要动,那也得是在皇帝的授意之下才行。
莱因哈特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他不在意这个,他只在意为什么米达麦亚要突然对罗严塔尔发难。
但不管到底是为了什么……米达麦亚都绝对不可能在这一夜之间丝毫不留余地、连罪名都不安一个就那么直接杀了罗严塔尔。
终于,皇帝打算好了。
“不需要干涉。让米达麦亚把事情办完,等他觉得可以了自然会来向朕解释。”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人质疑什么,就说是朕授权的。”
皇帝非常喜爱米达麦亚。
如果把吉尔菲艾斯这样的特例放一边不算在内,其实朝野上下最得皇帝圣心的就是米达麦亚。
他们是长久合作、互相扶持的战友,彼此之间了解很深。莱因哈特尤其欣赏米达麦亚的品格性情,认为他是真正表里如一、坚定正直的战士,和他有着很好的私交。
同时他也很清楚米达麦亚对罗严塔尔的感情。
所以即使事情已经发生了,皇帝仍然不认为他会伤害他——至少如果罗严塔尔无辜那就肯定不会——决定继续放纵他的行为。
而罗严塔尔也一直认为米达麦亚不会伤害自己。
所以哪怕现在他已经坐在了宪兵队总部的关押室里,他也还处在一种极度不愿置信的状态中。
实际上今晚他已经打算要向爱尔弗丽德摊牌了。
他已经不需要她了,不过哪怕她活着再后患无穷他也不想要她的命。他打算给她一些钱,为她找一条出路让她远远地离开,不管她到底答不答应、会不会再回来都要把她送走。
但他没能想到,宪兵竟然先于分别到来了——就在1小时前,超过50人的宪兵队伍直接闯进他的家中控制住了他。他们把尖叫着的爱尔弗丽德拖下楼来,不给任何解释地要求他随同他们返回以配合调查。
罗严塔尔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如同深陷敌阵般的感觉了。这样的情况下他真的是万分无助,即使反抗也是枉然。
而且从这阵势来看,罗严塔尔直觉自己恐怕凶多吉少。所以出于一种无法忍受自己不知自己死于谁手的心态,接着他便要求对方的负责人报上主使者姓名——关于这个他设想了太多,比如奥贝斯坦,比如皇帝本人,比如其他任何一个人。
但对方给他的答案却是他最深信不疑的人。
沃尔夫冈·米达麦亚。
呆滞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之后,他彻底沉默了下来,任由对方把自己带走。